一本书,如果你读了之后感觉如后脑挨一闷棍,觉得天旋地转,对从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一些东西发生了怀疑,这本书就应判为优秀。
对于哲学家来说,最难的事情莫过于下定义。许多问题的争执都在于定义上的歧见。一旦定义作出来,事情就差不多该结束了。物理学家则喜欢使用判断规则,许多物理概念的定义就是对这个概念测量的方法。
关于什么书优秀,自然有种种定义。作为一个学物理出身的人,我提出一个判断规则:一本书,如果你读了之后感觉如后脑挨一闷棍,觉得天旋地转,对从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一些东西发生了怀疑,这本书就应判为优秀。
就我个人而言,我曾被许多书打懵过。刚上大学时曾在综合阅览室里读过一部关于苏共历史的书,我的后脑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棒子,打得我如此之懵,在阅览室里战战兢兢地说过一遍之后,竟然不敢再读第二遍,以至于没有记住书的名字。原来斯大林是这样的!这对我是一种很难忍受的苦痛,如同把一个手指生生掰下。直到几年以后,我才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平静地谈论这些事情。
当然,更多把我打懵的书我都记住了名字。在大学期间主要有以下几部:戴厚英《人啊!人》,赖欣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还有一本“走向未来丛书”——《新的综合》。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大约有很多人都读过《人啊!人》,这部小说解决了许多我正在思考的问题。关于个体的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以及人的“价格”;关于生存的意义,关于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作为一个在集体主义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六十年代人,任何一个问题都足以将我打懵。在大学毕业前,回顾大学四年的思考历程,我曾有如是总结:我们年幼时肩上扛的不是脑袋,而是口袋。因为其中的一切都没有经过我们自己脑袋的思考,而是外界灌输给我们的。一个人的成长,就是把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把经过自己思考的东西装进去。只有经历这一过程,才会有真正的自我。《人啊!人》是我清理口袋之初获得的最大的帮助。
《新的综合》的作者我记过好几次,总是没记住。反正是个英国人。此书所宣扬的理论叫做社会生物学,就是以研究动物的方式研究人类。在达尔文的进化论中,人类还是进化链条上的最后一级,所谓的万物之灵,灵长之长,在人和动物之间还存在一个迥然的鸿沟。社会生物学填平了这个鸿沟。其著名命题是:鸡不过是制造鸡蛋的工具。同样,人不过是人类DNA的载体。人与动物一样,所有活动都在基因的控制之中。这本小书促使我下了狠心,又掰下了一个手指,把高高在上的人类拉回到动物家族之中。几年之后,我公然宣称,人首先是一种动物。现在我则认为,人是一种不合格的动物。
《科学哲学的兴起》我最初购自吉林大学,等我精读它的时候,已经到了南京大学了。这是一部科学哲学的经典著作,但是我并没有把他当作哲学来读。该书序言里就批判了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传统哲学,从物理学的角度审视世界。从前我相信存在一个绝对正确的客观真理,人生存在一个绝对正确的意义,而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去寻找这个真理,这个意义。这部书则粉碎了我的真理梦想,甚至我深信不疑的科学也同样不是真理。书中有一句话我曾多次引用:“世界除了你加在里面的意义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意义了。”
《科学哲学的兴起》参与了我的世界观的最后形成。我最初买的商务印书馆的蓝色普通纸封面的版本在我离开南大之前送给一位好友,原以为一到北京就可重新拥有,孰料很多年以后我才得到现在的红色封面的汉译名著版。
学生时代是思想变化最丰富的一段美好时光。最美好的感觉就是在被打懵之后苦苦思索直到能以新的视角重新看待世界的那一刻,仿佛天和地都是新的。我所遗憾的是,我已经近十年没有被书打懵的感受了。我不能说我后来看到的书不优秀,而是我已经被优秀的书所提升,后脑坚固,虽经常被打,但已不大容易懵了。
所以,我的判断规则有一个附加条件:只限于青少年。